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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用的七七八八
文 | 李辉
晚年范用依旧爱美。
前些日子,范又大姐发来微信,说父亲生前留下一些好酒,她为我留了一瓶,让我有空时去取。看到微信,为之感动。算了算,到今年九月十四日,范用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六年。
读范又微信,我马上想到的是她的女儿许双。一九九一年春节前夕,范用寄来一张贺卡,贺卡由他自己设计、印制他这和施蛰存有些相象。
施蛰存喜欢每年自己花钱在香港印制一种贺卡,选一幅藏画,再印上“北山施舍”或者“北山楼”斋号以及地址。印刷之精美雅致,令人收到后品赏再三而不释手。范用的贺卡当然没有施蛰存讲究,只是单页,简朴淡雅。
这一次,范用寄来的贺卡,背面印的是只有许双的一篇作文《我的外公》,并配上丁聪画的肖像漫画。
范用年寄来1991辛未年贺卡。
贺卡后面印制的双双作文。
别看当年许双只是个九岁的孩子,可她却把外公写活了,恐怕别人很难能够如此生动地勾勒出范用的性格。好在作文不长,不妨转录如下:
我的外公已六十七岁了,他瘦瘦的,个儿不高。
他做什么事情都快,看书快,写字快,走路快,吃饭快,就是喝起酒来,慢慢的。
他喜欢学习,天天看报纸看书,一看就是半天。有时夜里,我们都睡觉了,他还在看书。
他喜欢音乐,经常欣赏有名的乐曲。他也爱唱歌,总是拿着歌本坐在那里哼歌。有时候还把唱的歌录下来,听听自己唱得好不好。
外公喜欢收集酒瓶,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酒瓶,颜色不同,有大有小,大的很大,小的只有一点儿,都挺好玩,我也很喜欢。
他有些习惯跟我们不一样。我们吃饭的时候,他睡觉,我们睡觉的时候,他又吃饭,走来走去,弄得我们睡不着觉。晚上,我们吃米饭,他不吃,要吃面条,有的时候,我们吃面条,他又要吃米饭。你说他怪不怪?
这就是我的外公。
多年交往,的确领略了范用的快。他的快,有时简直让人跟不上。早在八十年代初,我编《北京晚报》副刊时,曾请范用为“居京琐记”赐稿,后来到《人民日报》副刊,也请他赐稿。
如果收到来稿,接下来的几天,随时要做好准备接他的电话,为了一个字,或者为了一句话的修改。要命的是,早上不到七点,还在睡梦中的我,家里电话忽然响起,十有八九就是范用。他起得早,不管三七二十一,想到就做,就说文章什么地方要改,等他说完,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句“好的”,他那边已把电话放下。
几次过后,我终于告诉老头,可否八点之后来电话。再来电话,我也照样“快”,不等他放下,我提前挂机。现在想想,也是我们之间的有趣游戏。见了面,我逗他说:“快,谁不会?”他哈哈大笑。
许双写外公喝酒慢,的确如此。认识他二十多年,每次聚会,发现范用酒量并不大,但他喜欢收集各种酒的爱好却闻名海内外。聚会时,他的一些老朋友常常开他的玩笑:“你喝酒是假,收藏酒瓶才是真的吧?”
八十年代,洋酒少,海外来客来看范用,见面礼一般会是一瓶好酒。第一次去他家,他还住在东城的北牌坊胡同的一个小院,书房、卧室里,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中外酒瓶,大多没有喝。我在想,范又大姐为我留存的一瓶,会不会是其中的一瓶呢?
迁帖明信片。
一九九四年,范用搬到方庄,离开居住多年的北牌坊胡同,这令他们夫妇为之感伤。为此,他们夫妇特地印了一张“迁帖”,分别寄给熟悉的朋友,其情感人,新址描述更是细致:
范用夫妇迁帖。
来北京在东城一住四十五年。而今搬到城南,住进高楼冒充“上层人士”。室高两米五,好在我俩都是小尺码,倒也相称。再也不用烧煤炉换煤气,省心省力。却是在高处看落日,别有一番感受。
北牌坊胡同那个小院,将不复存在。免不了有点依恋,为什么?自己也想不清楚。许是丢不下那两棵爷爷妈妈辈的老槐树,还有住在那一带的几位长者、稔知。
新居地址:丰台区方庄芳古园一区一号楼一单元1003室。电话:7632508。邮政编码:100078。乘车:43路天坛东路南口站,39路东侧路站下车,玉蜓桥左塔楼即是。
范用 丁仙宝
1994.6
写“迁帖”,又印成卡片,大概也只有范用想得到。
谁让他是一个热爱出版的人?大约二十年前,我在《收获》杂志上发表过写一篇写范用的文章,题为《浪漫的余响》,写他与出版的浪漫情结。
对我们这代读者来说,范用策划出版的不少书,相当熟悉,如《傅雷家书》、巴金《随想录》、陈白尘《干校日记》、唐弢《晦庵书话》、杨绛《干校六记》、《将饮茶》等。
他参与创办的《读书》、《新华文摘》,更是颇受欢迎。其实我还喜欢他策划的另外一些文化前辈的书,如夏衍《懒寻旧梦录》、赵家璧《编辑忆旧》、聂绀弩《聂绀弩杂文选》等。
范用后来说,他还约了一批书稿,如萧乾回忆录,邵燕祥回忆录《沉船》等,可惜后来未能如愿出版。
范用精心设计出版特装本羊皮封面的巴金《随想录》,巴金签名题赠,最为珍贵。
《随想录》特装本巴金题赠手迹。
唐弢《晦庵书话》。
唐弢题赠。
范用出版的老一代出版家赵家璧的《编辑忆旧》,是我最爱读的书之一。
我把范用说是“爱书人”,而不是通常所说的“出版家”,因为范用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出版业绩,他爱的是书。有时在报纸上看到什么新书的消息,他会打来电话:“你帮我找一本。”爱书对于他,就是生命一部分。
范用如此爱书,注定要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出版家。在小学,他喜欢剪报,然后用小卡片将之装订一本本小册子,供同学之间借阅,这便是他最早编辑的“杂志”。
少年范用兴趣非常广泛,演戏、唱歌、写小说,都曾尝试过,但这些爱好,最终只是成为一种修养和背景,走在前台的永远是出版。十几岁开始,从打包、送信、邮购等杂务开始干起,一直到批发、门市、会计、出版、编辑,有时还设计封面,几乎出版社的每个环节范用都一一经历过。
他学历不高,后来在填履历表时,他总是老老实实填上“小学毕业”,用他的话来说,如果想好看一点,就填为“中学肄业”。谈到这些,他有时不免解嘲地说:“要是现在,我是没有资格进出版社大门的。”他说得不错。如果不爱书,不爱出版,学历再高,又有何用?
想想也是很有意思,范用、沈昌文、董秀玉,三联书店连续三任掌门人,学历都不高。范用小学毕业,沈昌文新闻专科肄业,董秀玉十六岁考进三联书店。后面两人,都是从校对开始,最终成为出版家。这种出版景象,如今恐怕难以复制。
在范用身上,真正感受到他对书的情有独钟。每次去他家,都要说到一些感兴趣的人与书。说着说着,提到什么旧的、新的书或者杂志,腾的一下站起来,就走进另外一个房间,只听见木地板嘎嘎发响,一转眼他就拿出一本来。“你看,这就是当年的杂志。”不等我细细翻阅,说着说着,他又转身走进屋,再拿出一本书了。“你看,台湾刚刚出版的,印得多漂亮。”谈话间,他不断地站起来,走进去,拿出来。如一阵不停歇的风,热烈,迅疾。
他无法掩饰谈到书的兴奋。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像书那样吸引他,让他投入,让他陶醉。当他提到那本书,如果不拿出来让客人看上一眼,那一定很难受。这是一种兴致所至。终生与书为伴的他,把这视为生活的一大乐事。
范用1990庚午年年贺卡封面。
范用在1990庚午年贺卡上题写鲁迅诗句相赠。
范用1992壬申年贺卡之一。
范用1992壬申年贺卡之二。
和这种喜欢书的老人来往,是件很开心的事。时间一久,他的藏书有时就成了我理想的“图书馆”。遇到别处很难借到的书,我便会想到请他帮忙。
有一年,我想把沈从文三十年代发表于《国闻周报》上的连载《记丁玲女士》进行校勘。我先从唐弢先生那里借来《记丁玲》上册,又从范用那里借来下册。我很荣幸,得到了这样两位老人的热情帮助。
九十年代中旬,我写黄苗子、郁风夫妇传记,又是范用热心地将所收藏的所有三十年代的漫画杂志借我参考。刚借走这些杂志,范用写来一信如下:
范用来信信封。
范用1996年来信。
李辉同志:
您刚走,收到苗子为《时代漫画》合订本写的题词,复印一份给您。
苗子的画、文,请复印一份给他。
范用
4.14
《我很丑,也不温柔》封面。
漫画的确是范用所爱。二〇〇三年,年届八十,范用特地编选一册《我很丑也不温柔——漫画范用》,交由三联书店出版。
喜欢漫画的他,多年与许多画家关系密切,叶浅予、丁聪、华君武、方成、廖冰兄、黄永玉、鲁少飞、韩羽、贺友直、杨平凡等,都曾为他画像,尤以丁聪与贺友直画得最多。
他将这些漫画肖像,结集出版,并附上简洁、利落的短文,读来妙趣横生。在这些画家笔下,烘托而出一位爱书人的形象,生动而形象。
范用在书中特意收录了外孙女许双的那篇作文,还配有双双画的一幅范用漫画《祝公公本命年时来运转》。范用为这幅画写的说明,颇为有趣:“我属猪,在外孙女的眼里,我是戴眼镜的老猪。”双双笔下,桌子上是书,左手则举着酒杯,漫画上下,摆满了形状不一的酒瓶!
丁聪画范用肖像。
《我很丑,也不温柔》的书名起得特别妙。范用当然不丑,外出参加活动,总是比别人打扮得更加讲究。冬日,他总爱穿中式外套,漂亮的帽子,漂亮的围巾,而且非常喜欢红色。“不温柔”倒是非常准确。范用做事、说话,直来直去,一板一眼,毫不含糊。遇到不平事,他不会拐弯抹角,不会打太极,如今这样的人,越来越少了。
范用致萧乾之一。
范用致萧乾之二。
一九八六年前后,我写萧乾传记,他不时将一些友人的来信和赠书供我参考,并留存我处,其中有范用一封来信,谈论的正是他创办的《新华文摘》的一件旧事。信中的情绪表达,可谓诠释了他的“不温柔”:
萧老:
谈到您好多篇新作(最新说到的是《香港文学》发表的《唉,我这意识流》),真好,十分高兴。巴老也在不断地新,译文集的跋已经发表了五六篇。
有一位朋友来信告诉我,《新华文摘》转载您的《一个中国记者对二次欧战的观感》,作了许多删改,添加了原文中没有的文字,他很生气。我因为早在别处读到这篇文章,所以不再看文摘,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此事?
新华文摘这么做,太岂有此理。我参加创办这个刊物,退休以前,就不再让我过问它,大概顾虑我在选稿方面出问题。那一年开理论务虚会,要我列席,反“精神污染”还刚开头,就有一个中宣部的工作人员,恶狠狠地责问我:“《新华文摘》这些文章‘根据什么标准’?”他还不是会议代表,仅仅是一个小组会的纪录员,就如此气焰逼人,我没有理他,但心里明白原来已经对我有了看法,幸好我没有什么辫子可抓,只在选而未用的几篇换批判的作品问题上做了一点文章。(《苦恋》《骗子》等)
附上朋友的来信,看后请寄还我,有机会我要给他们提出意见。
祝您身心愉快健康!工作不要太累,珍重!
范用
一月十一日
这便是一个爽直、坦荡的范用。
率直、坦荡之人,心底必存童心。年过古稀,范用一直童心未泯。有一年,大家在黄永玉万荷堂聚会,黄苗子、王世襄几个人正在聊天,这时范用走过来。他扶着拐杖,说前两天摔了一跤。大家问怎么摔的?他说,他突然发现家里养的金鱼,有两条不停地追来追去。他不懂,害怕后面这条要吃前面那条。他好奇地盯着观察,一不小心,脚下一滑,便摔了一下。但他非常认真地说:“真是奇怪,它们干么要追来追去?真奇怪。”黄苗子指指王世襄说:“专家在这里。”
“你说是为什么?”范用扯扯王世襄的衣服问。
王世襄慢条斯理地回答:“那是金鱼在产卵。”
王世襄话音一落,大家一阵大笑。只有范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,连声说:“噢,噢。真奇怪。真奇怪。”一个童心未泯的老人可爱之处。
范用《夕歌新唱》手稿之一。
范用《夕歌新唱》手稿之二。
范用《夕歌新唱》手稿之三。
一九九八年新年刚过,我收到范用来信与文章《夕歌新唱》,回忆他在小学唱过的一首老歌。文章开篇写道:
元旦清晨,旭日初升,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节目之后,播放了一首《夕歌》,颇感意外。歌唱得很动听,我这个七十几岁的老头子,听了甚至动情。
这是一首老歌。六十多年前我上小学,每天放学,都要唱这首歌,我们叫它放学歌。
歌的词曲作者是谁?我不清楚,说是李叔同。歌词如下:
光阴似流水,不一会儿,课毕放学归。
课毕放学归,同学们,明天再会!
我们仔细想一会,今天的功课明白未?
先生讲的话,可曾有违背?
父母望儿归,一路上莫徘徊。
光阴似流水,不一会, 落日向西垂!
落日向西垂,同学们,明天再会!
唱毕,相对一鞠躬,跳跳蹦蹦走出校门,路上还吱吱喳喳,说不完的话。那时候,没有多少作业要带回家做,书包轻松,心里轻松,用不着登山运动员。听《夕歌》,追忆儿时,此情此景,犹如昨日。
……
文章后面,他提到当时流行的一首歌,歌词不详,来信写道:
范用1998年来信。
李辉:
可能不合《大地》,请转寄《新民晚报》夜光杯严建平同志。
末了两句歌词,请为我补上,是前些时候流行的“妹妹你坐船头,哥哥我……”的两句。
范用
元月八日
1993年,做了几十年出版的范用,退休之后在香港出版自己第一本小书《我爱穆源》,回忆儿时的小学生活。
范用的故乡镇江记忆,一直与小学密切相关。为别人出了一辈子书的范用,退休之后一九九三年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《我爱穆源》,而且先是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。
2003年,南京的董宁文先生推出范用的第二本书《泥土脚印》。
时年八十的范用,题赠《泥土脚印》。
2005年,三联书店出版范用《泥土脚印》续集。
八十二岁的范用,题赠《泥土脚印》续集。
镇江穆源小学,是范用母校。他以给母校学生写信的方式,描述自己当年在穆源的生活:学校门口的大镜子,让每个走进校园的学生看看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;礼堂里的钢琴和风琴,从来不上锁,老师弹琴,学生唱歌;童子军上街募捐,参加公益活动;学生剧团演出新话剧;办墙报,出“杂志”……
范用与他做的穆源小学模型。
说实话,我从未想到,当年小学的生活居然会如此丰富多彩!开始,我还有点奇怪,范用为什么独独对小学生活那么留恋,用那么多的笔墨去写。甚至还化费不少精力和时间,动手用硬纸板做了一个母校的模型。
模型很漂亮,专门送回母校,供今天的学生观看。现在想来,他实际上在回味一种浪漫。他的这些短文,朴实,简洁。池莉给他的信中说得好:“您的书读得人心里宁静极了,干净极了,美丽极了。”
巧的是,几年之后,二〇〇二年吉林卫视《回家》栏目请我做总策划,拍摄一系列文化老人的纪录片。我找到范用,他同意回去。
穆源小学生们欢迎范用归来。
范用在穆源小学与同学们在一起。
于是,二〇〇三年春天,八十高龄的他终于有了最后一次故乡行。摄制组跟随他走进镇江,走进穆源小学,他高兴地站在孩子们中间,就像自己还是一个小学生。就在前往镇江的火车上,范用面对镜头,唱起前面他写到的这首《夕歌》。声音苍老,却充满活力。唱歌时,他感情投入,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。
至今我仍觉得,《回家》这期《因为有爱》,拍摄得最为生动、感人且有趣。
自范用一家从北牌坊胡同搬到方庄,离我远了,偶尔才去看看他。
后来,老朋友汪稼明从济南调至北京三联书店,开始他就住在范用家附近。前去看他,我们又一起去看范用。稼明兄酷爱书,有自己的文化理念,与范用一样对出版情有独钟。
从此,两个爱书人成了忘年交,晚年范用,特别是在妻子去世之后,一直是稼明兄关照,帮助他做了许多想做的事情,给了这位爱书人颇多安慰。从这本漫画范用集,到《爱看书的广告》、《存牍辑览》等,稼明兄为范用圆梦。
说到书的广告,我真的与范用有缘。在一九八〇复旦念书期间,我与陈思和研究巴金,不时到上海图书馆藏书楼借阅老期刊,翻阅它们时,遇到一些书的广告,就顺手抄录不少,包括鲁迅、叶圣陶、巴金、徐志摩、施蛰存、胡风等人撰写的广告。
毕业来到北京,才知道范用也有同好,记得好像是在《散文世界》杂志上发表过相关广告与文章,还印成一个小册子。一九九八年,稼明兄邀请我和姜德明先生前去济南,商量编选一套书的事宜。坐在火车上,我们谈得非常开心,其中一个话题,我们商量可以把搜集到的广告挑选出来,请老姜配上每本书的封面,一定很有意思。我们说得眉飞色舞,稼明尤其投入,巴不得马上动手。
遗憾大家都忙,稼明很快也离开山东,这本书的构想也就不了了之。进入新千年,范用决定编选《爱看书的广告》,我把所搜集的广告复印一套寄去,范用将之收入书中,于二〇〇四年出版。很高兴积累了二十年前从故纸堆抄录的它们,终于有了用武之地。
施蛰存来信谈《爱看书的广告》之一。
施蛰存来信谈《爱看书的广告》之二。
范用批点之一。
范用批点之二。
就在范用编选《爱看书的广告》之际,我开始为大象出版社策划一套书简文丛。黄裳爱写信,首先想到他,这就是二〇〇四年出版的《来燕榭书札》一书。第一批我找到与黄裳往来书信较多的六位:黄宗江、周汝昌、杨苡、范用、姜德明、李辉,从一九四三年到二〇〇三年,历史跨度六十年,以此也可看出黄裳一生的文化脉络。
我请范用提供黄裳来信。范用主政三联书店期间,黄裳的书大多由范用经手。他寄来一大包复印件,他希望能够全部都用。整理过程中,才发现范用退休之后黄裳的来信中,有不少涉及一些人际纠纷,言辞激烈,斟酌再三,我删掉一些,没有收录。
当时不敢告诉他,等书出版后寄去,他忽然打来电话,颇为不满,批评我为什么不用。我只好支支吾吾,说不便介入前辈之间的矛盾纠葛,搪塞过去。为此,好一阵子范用颇为不高兴。现在想想,也是对他不起。
可是,前辈之间的是是非非,哪里一两句话说得清楚?有时,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不怕得罪了。
范用坐在新华文摘编辑部的办公室自己曾经用过的椅子上。
借编选黄裳书信,我建议范用再编一本友人来信。他寄来两页纸,开列一份详细名单,准备编选。或许是《来燕榭书札》令他不爽,这个计划未能落实。后来范用在稼明的帮助下,编好《存牍辑览》,还请黄苗子先生先后两次题签。遗憾的是,范用生前未能看到这本心爱之书的惊艳问世。
范用爱书,爱生活,这样的人,也坦然面对生死。早在一九八九年年初,范用就自拟遗嘱,提前为自己安排后事:
人民出版社:
偶见本社正在拟订离退休干部后事料理办法,想到老人每有猝然发病不辞而别,特将自己的后事安排预告如下:
一、本人与家属对组织无任何要求,子女早已自立,老妻有退休金可领,不虞衣食,只请协助接洽火化,并取回骨灰交付家属收存。
二、我自拟讣闻,请用稍微好一点的纸张铅印一二百份,并请按照我留下的名单寄发。务请不要印发任何行述。我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,一生所作所为不足道,何况还说过不少错话,办了不少蠢事。生于今世,很难有人能够逃脱这种历史的嘲弄,绝非一篇行述清算得了。诿过饰非,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。
三、日后若搬家,请借用汽车,免不了还有其它一些麻烦事,统请关照,为托。
致
诚挚的敬礼!
范用
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
不仅如此,范用还代替儿女为自己拟写讣闻如下:
家父范用(鹤镛)于 月日 时 分辞世。遵从他的嘱咐,不追悼,不去八宝山,遗体捐供医用。他留下的话:“匆匆过客,终成归人。在人生途中,若没有亲人和师友给予温暖,将会多寂寞,甚至丧失勇气。感谢你们,拥抱你们!”
范里 范又
一九 年 月 日
一转眼,范用写下这些文字快三十年了。
我所熟悉的不少前辈,淡泊名利,对后事尤其不在意。丁聪去世后,沈峻在医院签字后即离开,将遗体捐献给医院自行处理,连骨灰都没有留下。每念及此,令人感慨万千。
今年九月十四日,范用去世六周年。零零碎碎写下这些交往琐事,姑且以《范用的七七八八》为题。
1996年,在夏衍家中聚会,范用(左)与唐瑜交谈。李辉摄。
1996年,新旧“二流堂”朋友,在位于北京图书馆由志愿军战俘张达开办东坡酒家聚会。左排前起:吴祖光、丁聪、杨宪益、黄苗子、郁风、沈峻、潘耀明、李辉;右排前起:范用、华君武、姜德明、华君武夫人、邵燕祥、吴祖光女儿吴霜、张达夫人、应红、谢文秀、张达 。
完稿于二〇一六年八月下旬,北京
▌六根为今日头条签约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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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根者谁?
李辉 叶匡政 绿茶 韩浩月 潘采夫 武云溥
醉能同其乐,醒能著以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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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秒前
范用《夕歌新唱》手稿之三。
Kirchen
5分钟前
李辉:
索信崴
8天前
真奇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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